從南京市的知名地標鼓樓出發,驅車一路向北,便進入了燕子磯新城的地塊。停止了生產跡象的巨大煙囪、空無一人的棚戶區老房子、荒土上隆隆行駛的挖掘機、飄揚著大幅廣告的新樓盤……處處顯示出這片老城區正在升級換代的特征。
沒有誰比老南京人更能深刻感知到老城區“舊貌換新顏”的轉變。就在五六年前,燕子磯還是老南京人心目 中的“老工業基地”、“棚戶區”。因為歷史原因,燕子磯曾被視為南京的“化工搖籃”,化工廠連片,空氣里總有股驅散不了的“臭雞蛋味”;這里還是外來務工人員的“落腳地”,到處是違章搭建的棚戶區,居住環境臟亂,生活污水橫流。
變化源于2010年,那一年,燕子磯新城建設被列為南京市十大民生工程之一。在規劃中,南京市政府計劃用8-10年時間,把燕子磯建設成濱江生態宜居的新城區。
掐指一算,現在已經是第6年了。在3月料峭的春寒中,記者來到了燕子磯新城指揮部。映入眼簾的,是以沙盤形 式呈現的新城面貌:在13.81平方公里的濱江城區內,見不到一座化工廠,高樓林立的商業廣場和規劃齊整的住宅小區錯落排布,大片綠地綿延在長江江畔……
一個污染嚴重的“老工業基地”,如何在十年中轉變為“宜居城”?規劃圖實施的背后,是南京市在探索污染治理、城市轉型過程中所做的不懈努力。作為“長江經濟帶”中重要的節點城市,南京在依托“黃金水道”建設經濟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守護好那一方水土。
落到身上的都是“酸雨”
從地圖上看,南京是一座典型的石化工業重鎮。位于主城北郊的燕子磯,曾被稱為“化工搖籃”———規模最大的南京化工廠,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小南化”,民國時期就在燕子磯地區建廠,距今已經有近70年的歷史了。
“化工搖籃”的形成有其歷史原因。由于化工企業向來有依水而建的慣例,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新中國早期的重化工業項目就在內陸的沿江、沿河一帶落成,位于長江南岸的燕子磯便是其中的一例。到1980年代,能迅速帶動經濟發展和財政收入的重化工業項目更是成為了南京市優先發展的戰略方向,大型化工企業及上下游幾百家危化生產企業在周邊落成,形成了完整的產業布局。
然而,原本沿江而建、人煙稀少的燕子磯,卻隨著城市的發展,逐漸嵌入了主城區和居民區中。此外,由于南京三面環山,燕子磯又處于“上風口”,化工廠的排放物順風而下,進入城區后便滯留下來。那時候,人們走在南京市中心的鼓樓邊上,就能聞到空氣中一股臭味,一下雨,污染物隨雨水打在臉上,又酸又麻。2009年,江蘇省環境監測中心對大氣環境的監測結果顯示,燕子磯地區內各監測點位的監測值均超出國家空氣質量標準。
更大的隱患則是安全。2008年,南京一共發生5起重大環境安全事故,其中有3起為燕子磯地區化工企業。2010年,南京工業密集區之一的棲霞邁皋橋地區,原南京塑料四廠地塊因為施工,丙烯管道被施工人員挖斷,泄漏后發生爆炸,導致了22人死亡。
在環境污染與安全隱患的雙重壓力下,調整南京的重化工業的格局迫在眉睫。2010年2月,南京市政府專門發布 《關于對燕子磯地區化工企業進行綜合治理的通告》,并成立了“江南小化工集中整治工作現場指揮部”。指揮部成立后,首當其沖的任務,就是關停、撤建燕子磯片區的化工廠。在燕子磯地區的66家大小化工廠中,有央企、國企 (含改制企業)、民企和外企,還有其它各類小企業總計404家。
整治思路是很清晰的。燕子磯新城指揮部常務負責人周華山告訴記者:“對高耗能、高污染、低產出的小企業,直接關停;對規模企業進行技術改造,并集中到化工園區。”
這一切實行起來絕非易事。南京化學試劑廠董事長張憲偉告訴記者,2010年,他們被列入企業整治范圍,要求在2012年前搬離原廠址。在搬遷面臨的種種困難中,資金是最大的難題,“當時,公司年營業收入僅1個多億,利潤只有千萬元,而項目預算需投入將近2億元,僅靠企業自身能力遠遠無法滿足”。最后,雙方達成協議,南試用原有的土地向政府置換復建補償資金,共計1.35億元,保證了搬遷項目第一期建設資金的到位。
搬遷后的南京化學試劑廠,廠區面積較老廠擴大3倍,基礎設施、人才儲備和科研實力都得到了顯著的提升。2014年,新落成的南京化學試劑廠被評為全國化學試劑行業“十強企業”。2015年8月6日,南試在新三板掛牌,這是化學試劑行業國內七大傳統工業基地的改制企業之中,成功掛牌新三板的第一家。
類似的案例還有許多:搬遷后的金陵帝斯曼總產能提升了2.5倍,單體規模達到10萬噸,為全球第一;金陵塑膠新廠總產出由12萬噸提升到20萬噸;江蘇鐘山化工廠新廠的生產工藝得到進一步優化,產品質量進一步提高……
“不是簡單的整治和撤遷,而是幫助其提檔升級,提高競爭力。”周華山如此總結,“只有這樣,方才不會重蹈過去‘化工圍城,的老路。”
到2012年,燕子磯片區的化工企業和其它各類中小企業已經全部關停。在指揮部內部的航拍錄像中,記者看到了關停前后的改變,巨大的煙囪不再排放廢氣,常年霧霾籠罩的天空也變得清澈了。巨大的舊廠房被一點點推平,留下一片荒土。
在新的建設開始前,更嚴峻的考驗又開始了……
為燕子磯“治病”
企業搬遷了,卻留下了有“毒”的土壤和地下水,要在原地進行二次開發,首先要把污染治理好。
在燕子磯新城工程建設管理部副部長、高級工程師胡韜的印象中,當時的燕子磯可謂是“滿目瘡痍”:“企業搬走了,留下了廢棄的廠房,地上流著污水,空氣里飄著化工氣味。”
如果把治理污染比作治病,當時的燕子磯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病灶到處蔓延,而且病癥的類型、種類都不一樣,所以用的“藥物”和“劑量”也有所不同。治理前,指揮部委托專業的環境監測機構,對這一區域內51家小化工原址的土壤、地下水做了一次全面“體檢”,最終確定對南京化工廠、鐘山化工廠、化學試劑廠等18家企業地塊進行重點治理。
“去毒療傷”并不輕松。以污染程度最嚴重的“小南化”場地土壤為例,南京化工廠主要生產有機中間體、橡膠助劑和氯堿三大系列產品,2010年徹底搬遷到了江北新廠區,并拆除了老廠房。根據新規定,該地塊未來將作為住宅、學校、商業等用途開發。
在治理開始前,專家花了兩年的時間,首先對“小南化”場地的土壤及地下水進行調查、分析和風險評估。經專家評審,確認該場地主要受揮發性有機物與半揮發性有機物污染。
污染的情況也很復雜,胡韜告訴記者:“污染超標程度不一。有的車間年代久遠,污染嚴重一點,有的車間經過技術改造,污染相對較輕,這就造成了修復的標準、加入的藥劑都不一樣。”
接下來是小試、中試驗證。中試即在污染區現場劃出百來平米的范圍,對修復方案進行技術、成本等方面的驗證,獲取了一系列可靠數據和實施依據。最后,確定了以原位氧化修復技術、異位常溫/熱解吸技術、微生物分解技術為修復的主要方案。
其中,原位氧化修復技術最適合本場地土壤及地下水修復治理。這是專門針對有機物污染的一種修復方案,施工人員將強氧化劑按照事先設定的比例裝入機器,通過高壓旋噴或者攪拌的方式,一邊旋轉或攪拌,一邊注入,從淺表層開始,像打井一般漸漸探入,直達幾米以下的污染區。污染因子和藥劑經過一系列的化學氧化反應后,會生成對人體無害的化合物以及二氧化碳、水等殘留物。
另一種是微生物分解技術,原理也比較類似,將菌種及養分添加到開挖過的基坑地下水中,微生物會將有機污染物降解為二氧化碳和水。
最后一種是原址異位常溫/熱解吸技術,則是將污染土壤進行翻拋或加熱,把有機污染物從固相土壤中轉移到氣相并使其揮發出來,尾氣收集處理達標后再進行排放,最終實現污染物的去除。
據統計,“小南化”地塊的土壤地下水修復治理體量相當大,總投資高達2億元。經過3年的艱苦治理,2014年底,“小南化”地塊實現了“重生”。經第三方環境機構檢測,土壤及地下水的修復達標率均大于95%,符合驗收要求。
2015年10月23日,國家環保部副部長李干杰在燕子磯調研修復工程時,對工程的成功感到非常高興,作為近年來南京乃至全國最大的土壤及地下水原位修復單項項目之一,該修復工程采用的一系列新工藝,為國內大規模場地實踐提供了先例,具有示范意義。李干杰特別指出:“土壤治理工作非常重要,對國計民生關乎重大,關乎著老百姓健康安全,實際上對經濟發展、社會穩定也是影響極大,因此中央高度重視。”
“過河”只是第一步
事實上,除了工業污染,燕子磯片區的另一大污染源來自生活污水。
燕子磯的老城區里,除了2萬名化工企業的從業職工,還有11萬居民,他們大多是住在環境不佳的老式棚戶區中。早些年,雨污分流工程還未開展時,生活污水直接排進溝里,又沿著城區中的三條水系入江。
“要打造‘燕江新城,,就要對片區城中村的危舊樓房進行征收、拆遷。”周華山說。他們推行的是就地安置,不離開生養之地,又能改善居住環境,因此得到了居民的一致擁護。這些年來,共拆除15個城中村危舊房200萬平方米,規劃新建保障房及配套158萬平方米,共計1.6萬套。今年年初,一期4368套新房的鑰匙已經交到了老百姓的手中。
跟隨指揮部的工作人員,記者來到了嶄新的保障房小區。雖是保障房,卻以商品房的標準建成,路面干干凈凈,褐色的外墻整齊漂亮。還沒有走進小區,丁丁當當的裝修聲已經傳了出來。
“目前一期工程共計42萬平方米,已經全部建成;還有46萬平方米已經在建,剩下的都在規劃中。”周華山告訴記者。此外,越來越多的商品房樓盤已在周邊拔地而起。按照規劃,燕子磯新城今后將聚集25萬人口,比過去的居民人數增加一倍多。
如何吸引更多人來燕子磯入住?周華山說了三個提升———“生態環境提升,產業結構提升、服務功能提升”。這就需要主政者在城市的轉型升級中下更深的功夫,充分利用好現有的資源,挖掘更多的價值。
南京化學試劑廠的老廠區改造就是很好的例子。如前文所述,2012年,政府與南試達成協議,以1.35億元置換原有的廠區土地。之后幾年,政府總計投資5000多萬,對廠區內14棟結構相對完好的廠房,進行了外立面改造以及景觀建設。如今,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棟棟具有民國時期風格的漂亮建筑。未來,這個老廠區將華麗轉身,成為創意產業園區,今年就將開展招商,吸引特色文化產業入駐。
經過6年的治理,人們漸漸發現,本來與污染劃等號的燕子磯,竟然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這里西鄰幕府山,北靠長江,東有笆斗山,南連市中心,還分布著眾多名勝古跡,歷史上曾有“萬里長江第一磯”之稱。而城市升級最顯著的標志則體現在房價上,目前,燕子磯片區的均價是2011年的5倍。
燕子磯地區轉型升級的經驗,對石化重鎮南京而言,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在南京,除了燕子磯地區之外,金陵石化及周邊地區、大廠地區、梅山鋼鐵及周邊地區和長江二橋至三橋沿岸地區(含八卦洲)四大片區也是南京重要的工業區域。2015年,南京地區生產總值近萬億元,化工的貢獻達到五分之一,與此同時,南京水、氣、聲、渣污染總量的85%同樣也來自這四大片區———它們已成為南京市調整產業布局、治理污染企業的重點。
2014年,《關于推進四大片區工業布局調整的決定》發布,以地方法規的形式明確和宣告,南京將用10年時間,實現這四大片區的根本轉型。根據時間表,2022-2025年,大型企業全部搬遷關停,四大片區實現工業全面退出。整治后新空出的將近40平方公里工業用地,將用于發展新型產業及現代服務業。
作為“摸石頭過河”的先行者,燕子磯的成功只是南京建設生態經濟的第一步,河的對岸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土壤治理不單純是技術問題
———訪上海市環境科學研究院高級工程師付融冰
文匯報:在中國,城市的土壤主要受到哪些污染? 這些污染會產生怎樣的危害?
付融冰:造成城市土壤污染的因素,除了成土條件之外,最主要的是城市中的工業企業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排放廢水、廢氣和固體廢物,從而造成工廠場地和周邊場地的污染。此外,也有一些其他因素,如城市固體廢物不規范地堆置、拋棄、隨意填埋,歷史上曾經是農用地時期經歷過污水灌溉、污泥還田等,含鉛汽油時代汽車尾氣排放,市政公用設施如填埋場和加油站泄露、污水廠廢水和污泥排放、垃圾焚燒廠大氣排放及沉降等,還有一些是土壤環境事件或意外事件造成的。
土壤和地下水污染物往往通過攝入、呼吸和接觸等途徑造成人體健康危害,如飲用了污染的地下水、呼吸了含有從土壤中揮發出來的揮發性有機污染物的空氣、直接攝入污染的土壤顆粒及灰塵等,都會造成潛在的人體健康風險。另外,污染土壤也具有一定的生態風險,破壞生態平衡,損害生態環境。
文匯報:在中國,常見的土壤修復技術有哪些?
付融冰:2014年,環保部首次組織相關單位和專家編寫了污染場地修復技術目錄。在分類方法上,我們確定了先“源”后“原理”的分類原則,從大類上講有原位物理/化學技術、異位物理/化學技術、原位生物技術、異位生物技術、原位熱處理技術、異位熱處理技術和工程控制技術等,具體到技術名稱大約有30多項。第一批發布了相對成熟、常用的15項技術,關于土壤修復的分別是異位固化/穩定化、原位固化/穩定化、異位化學氧化/還原、原位化學氧化/還原、異位熱脫附、異位土壤洗脫、水泥窯協同處理、植物修復、阻隔填埋、生物堆、原位生物通風和多相抽提等技術,關于地下水修復的是抽出處理、可滲透反應墻、監控自然衰減法及多相抽提等技術。其余的技術有待進一步發布。
在工程實踐方面,近年來,國內土壤修復技術發展較快,從過去相對單一的阻隔填埋、焚燒、異位固化/穩定化向技術多元化發展,如原位熱脫附、原位固化穩定化、原位化學氧化/還原等技術已有工程應用。
文匯報:許多讀者最關心的問題是,采用現有的修復技術和治理手段,能夠將受污染的土壤修復到一個什么樣的標準? 以污染固化技術為例,該技術并沒有根除污染,而是將污染物保留在土壤中,這么做是否會留有隱患?
付融冰:現有的技術可以把受污染土壤修復到非常潔凈的程度,但是不是有這個必要?修復到什么樣的標準,是根據污染場地今后的具體用途,通過風險評估確定的,例如用于居住和用于工業用地,標準就是不一樣的。所以說,修復到什么程度不單純是一個技術問題,往往是綜合了風險、技術、經濟等多方面因素的結果。
固化穩定化技術不能降低土壤中污染物特別是重金屬的總量,只能降低污染物的浸出毒性,減少風險,難以采用土壤環境質量標準進行考評,這是該技術的最大爭議之處。該技術的實質是一種降低健康和生態風險的技術,因為從土壤中分離重金屬等污染物比較困難,代價也很大,那么干脆就讓污染物更加穩定地呆在土壤中,只要能降低風險,而且監管到位,它就是一種好技術。它的優勢比較明顯,施工難度不大,處理較快,成本也不貴,這是它受青睞的主要原因。自我們第一次在世博會園區實施了污染土壤穩定化工程以來,該技術已成為目前我國土壤修復最常用的技術。
固化穩定劑能否將污染物永久地固定在土壤中,這涉及到土壤固化穩定化后的長效評估問題,目前通行的做法是模擬比較嚴酷的環境條件對固化穩定化后的土壤進行毒性浸出和力學性能等測試。但是,在幾十上百年的時間尺度中,土壤固化或穩定體可能會在光照、風、雨水等自然力的侵蝕,以及植物、微生物的生理作用,甚至人為的活動下發生微觀結構上的變化,原來固結和穩定在土壤中的污染物還是會存在遷移、轉化和析出的可能,因此,固化穩定化后評估已成為該技術后續研究的重要內容。從這個角度上,這項技術的實施需要建立全過程、長期的監管制度。
文匯報:從國內一些土壤修復的案例我們可以看到,“先污染,后治理”的模式,成本高昂,而且與國外相比,修復周期相對較短。在您看來,城市中土壤污染修復的瓶頸有哪些?
付融冰:瓶頸也是多方面的,如:沒有上位法的支持,管理體制還不完善;技術能力仍然較弱,專業隊伍比較缺乏;責權界定也較困難;還沒形成有效的修復資金模式等。在快節奏的城市建設過程中,留給污染場地修復的時間往往比較有限,這會影響到修復目標的確定、修復技術的選擇以及修復質量的保證,進一步加劇了場地修復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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